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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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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5月,已是初夏時分。雖然早晚還偶有涼意,但天氣晴好、太陽當空的時候,常常也能讓人熱得滿頭大汗。路上已有怕熱的行人忙不疊的脫了春捂的衣裳,換上了短袖,一派消夏的江南風光。

而在遙遠的南國緬甸,5月時節正是緬甸一年中最悶熱的季節。太陽肆無忌憚的將它的熱量灑向大地,將地面曬得幹裂,直冒熱氣。可南方環境之下,濕潤的空氣卻絲毫沒有被濃烈的陽光蒸發完水分,反而潮得發粘,與人們身上流下的汗水一起濕嗒嗒的黏在皮膚之上,每一個人的衣服上,幾乎沒有一處幹的。

在叢林遍布全國的緬甸,一到炎夏,春天孵化出來的饑餓的蚊蟲正是到了最需要補充能量的時刻,大片大片的聚集在一起,急得嗡嗡叫。一見到有新鮮血液的活物進入它們的捕食範圍,便立刻一擁而上,毫不猶豫的將它們又尖又長的吸血針管插進活物們的肉體之中,美美的享受上一頓饕餮盛宴。

酷熱、蚊蟲、幹渴、脫水等一系列因為天氣和環境帶來的影響,從生理到心理上都足以讓一個原本健康的人變得病弱疲累。尤其對於全體入緬參戰的遠征軍將士們來說,很多人都來自中國北方,他們的身體根本不能適應這種濕熱的酷暑環境,各種皮膚病癥狀紛紛出現。瘙癢、潰爛、痢疾與虛脫等等,他們這輩子從來沒有生過的奇怪疾病,無一例外的開始找起了他們的麻煩,變成了行軍途中一種可怕而又痛苦的肉體折磨。

然而,考驗著他們的不僅僅是生理上的難以適應,最讓人感到煎熬的則是來自心理上的失調,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焦躁與不安。因為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緬甸是個大泥潭,只要踩進一只腳來,那就休想脫身而去,只能無助的任由整個身體緩緩的滑向這個足以滅頂的大泥潭。

命運是件多麽神奇的物事,它可以讓你在上一刻興高采烈,欣喜萬分,也可以讓你在下一刻灰心喪氣,絕望迷茫。一切都仿佛被一只手在無形的操縱著,隨興隨意,毫無半點規律可言。這一點,對新三十八師的將士們來說,實在是體會的異常深刻。

僅僅在半個月前,他們這支部隊還是萬眾矚目的英雄,是緬甸戰場上,唯一擊退日軍進攻的盟軍部隊,是解救了被圍英軍的“天使”,是仁安羌大捷的締造者。在這場勝利之前,美國人和英國人根本看不起打了太多敗仗的中國軍隊,也根本沒把連點像樣的武器都沒有的中國士兵的戰鬥力放在眼裏。

因此,當他們親眼看到中國士兵英勇作戰,冒著炮火,忍受著燃燒的油田如火舌般烈焰的炙烤,拼盡全力,不惜以死相搏也要將他們解救出包圍圈的場面時,他們被深深的感動了,震撼了,第一次,真正的從心底裏敬佩起向來被他們輕視的中國軍隊。

於是,仁安羌突圍戰的戰報,經由被解救出來的數百名激動到熱淚盈眶的國外新聞記者的筆下發出,飛向重慶,飛向華盛頓,飛向倫敦。全世界為之一震。英倫三島更是一片歡騰。

英國人把仁安羌突圍比作第二個敦刻爾克大撤退,舉國慶賀,大肆渲染。孫立人將軍指揮的新三十八師,就此成為了緬甸戰場上諸多敗退的戰爭中惟一的英雄之軍,唯一的勝利之伍。新三十八師的威名從此內震全國,遠播海外,風頭無人可及,無人可比。

蔣委員長給他們的指揮官孫立人頒發了四等雲麾勳章;美國總統羅斯福授予了“豐功”勳章;英王喬治六世則將一枚金光閃閃的“帝國司令”勳章頒發給他。那一刻,遠在異國他鄉的全體新三十八師的子弟兵們,以身為孫將軍的部下而感到幸運,以參加過這場舉世矚目的解圍戰而感到高興。曾經在祖國大地上飽嘗過敗退之苦的將士們,通過這場在異域生死搏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驕傲,體會到了無與倫比的自豪。

這一仗,使戰士們的士氣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信心得到了有力的支持。所有人的心裏無不在想,原來小鬼子並不是真的那樣可怕難打,原來他們也是可以將那群倭寇打敗的。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將小日本趕回老家,然後就可以回到朝思暮想的祖國,可以回到心愛的家人、朋友身邊,解甲歸田,過上平淡卻恬靜的幸福生活。

可是,僅僅只過了半個多月,好運就此消失的無影無蹤。命運在此時和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幸運之神也在這個時候離他們而去。沒有人會想到,由於受英軍方面的指揮失誤與單方面擅自撤退的戰略影響,仁安羌大捷,竟成為了這次十萬遠征軍入緬作戰中,唯一的一場勝利之戰,成為了如曇花一現般的美麗絕響。從此以後,厄運與死神便緊緊的跟隨著遠征軍將士們,仿佛附身在他們之上,敲骨吸髓,如影隨形。

新三十八師力克倭寇的美名就此逐漸的被湮沒在遠征軍一路敗退的陰影之下,曾經的風光不再,曾經的意氣風發不再,就連曾經向往不已的卸甲生活也都不得不被如何活下去的生存頑念所取代。誰能想到,這次出征,竟會是以這樣的結局收場?誰能想到,當時雄心萬丈的出征,十萬中華兒女邁出國門,驅除韃虜,到頭來,會是這樣慘敗的悲壯?

由於英軍方面對中國軍隊始終抱有戒心,即便有了之前的仁安羌解圍之戰,但他們依舊缺乏真心合作的誠意,加之最高指揮當局在如何作戰上分歧重重,指揮權多頭,最終使遠征軍失去了抗日的有利戰局,延誤了進攻的最好時機,反而被日軍乘機利用,接連攻占了緬甸幾個重要的軍事重鎮,緬甸全境幾乎全部陷落於敵手。

局勢從此陡然急轉直下,日軍大舉反撲,不但切斷了遠征軍與最重要的後方基地之間的聯系,甚至連維系國內與國際之間的唯一一條公路線滇緬公路也從此中斷。如果遠征軍再不撤出緬甸,那麽,等待著他們,只有滅頂之災。於是,各支入緬的部隊都陸續接到了撤退的命令。

出了古都曼德勒,往北,便已開始進入山地叢林地帶。那裏幾乎沒有像樣的道路可走,除了密瓦鐵路和一條簡易公路之外,只有一些能通牛車的山間小道。碧藍的天空在這裏幾乎全被莽莽蒼蒼的叢林遮蔽的暗無天日,人走在大山之中,行在叢林之間,看著參天的巨樹,無不真實的感受到了人類的渺小,大自然的雄奇偉大。

只是,這個時節,沒有人會關心道路兩旁的參天巨樹,也沒有人會驚嘆大自然的雄奇,因為,此時的緬甸,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數月前還志氣昂揚的入緬軍隊,不得不在此時大批大批的撤退,緬甸當地的老百姓也在大股大股的逃難。人人自顧不暇,哪裏還有心情和閑情逸致去關心身邊的花花草草,大山樹木。漫山遍野都是驚慌失措的難民,匆匆而退的軍隊,山間小道擁堵淤塞,不良於行。

路上,人滿為患,車滿為患,時不時的還上演一番人車爭道。緬甸是牛車的王國,再窮的農戶也有牛車。拉家帶口逃難,百姓們更少不了牛車。沿途塞滿了吱吱扭扭、慢慢吞吞的牛車。遠征軍的戰車、炮火彈藥、運兵車,夾雜在亂七八糟的人流和車流裏,慢慢爬行。

汽車走走停停,啟動一次,只能走一二百米,一天走不了二三十裏地,常常徒步行走的難民都能走的比汽車還快。一些路段堵塞的汽車長達幾十公裏,像條徹底趴窩的巨龍歪歪扭扭的“躺”在緬甸山間的道路上,所幸這些道路都在大山與叢林密林間,否則,日軍的飛機可以輕易的尋到投彈目標,只消輕松的在上空盤旋幾下,丟下幾顆炮彈,便可以出色的完成一次轟炸任務。

新三十八師的數千官兵當然也在這規模龐大的撤退大軍之中,此刻的他們,頭上早已沒了“天使”的光環,也再不是勇救盟軍的英雄。現在,即使他們想要多打一些鬼子也都做不到了,能做的,只有乖乖的聽從上峰的指揮,進行戰略撤退。

在龜速前進著的運兵卡車上,傷兵們躺著,沒傷的坐著、懷裏還抱著自己的槍,無一例外的目光呆滯,神情枯燥,一個個的全在發呆。曾經被這樣蝸牛一樣的速度逼得五心煩躁、滿嘴罵娘的士兵們,此刻早已沒了絲毫的火氣。他們全都認命的枯坐在車上,哪怕屁股都要坐穿了,渾身腰酸背痛,也沒有半點辦法。

“真他媽的窩囊!哪有這樣打仗的,這輩子沒遇到過。那些大鼻子,真不是東西,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救他們,索性就讓小日本子弄死他們得了!”

一個士兵終於還是挨不住漫長的無聊時光,仰頭看著頭頂上那片被密林遮蔽的嚴嚴實實的天空,一邊摩挲著槍,嘴上也不忘發起了牢騷。大約是長久的無聊已經讓很多人肚子裏的火氣都滅得差不多了,因此,回應他的人寥寥,只有稀稀拉拉的幾聲虛應:

“別啰嗦啦,浪費口水,省著點力氣吧,這也算是回家去啦,想開點!”

“啥叫‘一將無用,累死三軍’?咱老祖宗的古話啊,從來都是最有道理的。你還不明白嗎?認命吧!”

“可我不甘心啊!明明能一竿子端了那鬼子窩的,怎麽就突然要撤退了?上面到底咋個意思啊,什麽都不懂的還瞎指揮!我他娘的還沒殺夠小鬼子,替咱們的兄弟們報仇呢,怎麽就這麽走了?我能甘心嗎?!”

“你一個大頭兵,再不甘心有啥用!等哪天你出息了,當了大總統,那時候你說要打哪兒,我就奔哪兒去打,絕對不帶二話。這樣成不?”

“放屁!你當老子還想打仗呢!就是給我個大總統當,我也不幹了。等這回打走了小日本,老子就回家種田去,再不扛槍了。回家娶個大屁股的婆娘,三年抱兩,這日子過的,娘的,不比抱著條槍成天水裏來,火裏去的要舒坦啊!鬼才要當兵呢!”

“滾蛋!就你那慫樣,還能娶上大屁股的婆娘?三年抱兩?你他娘的那沒用龜蛋,能硬起來捅進去就不錯了!”

“轟”的一下子,原本沈悶的令人窒息的車上,頓時爆發出一陣陣心領神會的哄笑聲,讓原先還正經愛國的話題頓時朝著不正經的方向變了過去。車上的士兵們,即便是那些傷重的不能動彈的傷兵,都難得的扯開了嘴角在無聲的微笑,成為了他們痛苦難當的傷痛經歷之中慰藉心靈與肉體的最佳良藥。

粗俗的下流笑話向來是軍營裏老兵油子之間最好的氣氛調節劑,那些當兵多年的光棍們,大多都是窮的娶不了媳婦的鄉下兵,常年混跡軍中,鮮近女色,天長日久的,便生出了一張好色下流的嘴巴,以此來一解生理上的饑渴。

這種情況一般長官們都了解,早就摸透了他們的脾性,知道這些兵們不過是有賊心,沒賊膽,嘴上說的天花亂墜,無所不能,實際一個個的都是生瓜蛋子,好多人見了女人緊張的連話都說不出來,別說女人的手沒摸過,就是真正“提槍”上過陣的也湊不出一個連來。所以只要不鬧出違反軍紀的事情來,也都不太多管,多半是由著兵油子們痛快痛快嘴皮子,過過幹癮。

打著嘴仗的兩個老兵就這麽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掐了起來,說到興起時,不但將對方身上的各個器官都問候了一遍,自然也沒少拿各自的男人雄風吹噓一番,言語間下流的段子不少,直把滿車的人說的起哄喝彩的,哄笑連連,害得那些上著繃帶的傷兵們,笑完之後便是傷口炸開,疼得呲牙咧嘴,眼淚直流。這又哭又笑的,好不熱鬧。

狄爾森閉著眼睛坐在車廂的角落裏,雙手抱在胸前,低著頭閉目養神。耳朵裏不時的傳進老兵油子們的黃段子,還有那一聲聲的哄笑與陣陣喝彩,都是男人,他自然是知道那種發自心底裏的深深渴望。說到某些地方,他也會時不時的露出會心一笑。

只是,笑過之後,心頭便會不可遏制的飄上一陣陣足以令他內心湧上如臨深淵的恐懼感。從車邊湧過的一波波的逃難人潮,與擁塞不堪的撤退大軍,都在明明白白的將一個可怕的現實表露無遺:

他們這次出國遠征,敗了。現在,就是想回去,也怕是回不了了。

正在哄笑嬉鬧著的士兵們可能還認為就要回家了,固然這回家之路走的太慢太揪心,可至少他們是充滿期待的。可是,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次撤退早已不像以前打仗撤退那樣簡單。這條撤退回家的路,也許將是一條不歸路。因為能夠讓他們安全撤退回國的路線幾乎全被日軍切斷了。擺在他們面前的選擇屈指可數,仿佛一條三岔路口,一旦走錯一步,都將面臨萬劫不覆的境地。

上峰要求新三十八師全體跟隨第五軍主力,由遠征軍副司令杜聿明帶領,穿越野人山回國。命令傳到師部,有人同意,有人反對。意見不一,相持不下。他作為當時旁聽的一介尉官,沒有發表意見的餘地,只是冷靜的在一旁思考,在一旁仔細觀察孫長官的面部表情。

他不知道孫長官會如何做這道選擇題,但他卻已經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想法。如果給他選擇的權利,那麽,他絕對不會選擇穿越野人山。野人山,光聽名字就知道那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裏面會有什麽樣的危險,會遇到什麽樣的東西,沒有人知道。

這些天走在叢林的邊緣,成天與遮天蔽日的參天巨木為伍,陰森的密林之中,時不時傳出的奇怪而陰森的怪叫聲已經足以令他們驚心動魄。如果整支部隊就這樣貿然的進入連緬甸當地人都不敢輕易踏足的原始叢林,那麽,對於沒有絲毫叢林生活經驗的中國士兵來說,無疑是在自尋死路。非戰鬥因素的減員,豈不是比戰死沙場更令人惋惜與痛心?

軍令固然重於泰山,但是,古語說得好,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如果孫長官能想到如此殘酷的現實,相信他也一定不會遵從上峰的命令。前路漫漫,舉目望去,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恐怕這是所有入緬作戰的同袍們,最願意聽見的兩個字了吧。是啊,回家。家裏有親人在等待著他們,父母、妻子、兒女……家裏有熱騰騰的飯菜,家裏有暖暖的關懷,家裏有火熱的懷抱,家裏,有所有將士們所期盼的平靜生活。

回家,他的家裏,也會有她等著他。

想到她,狄爾森的心都禁不住緊緊的揪在了一起。如潮水一樣的思念,在此刻如決了堤一般,洶湧而來,徹底的將他整個人都湮沒在了難耐的相思之中。那張清麗的容顏,俏皮的笑容,還有那柔軟而甜美的雙唇,柔柔的嗓音,都讓他瘋了一樣的想念。

心在抽疼,疼得他抓著自己的衣襟,將自己的身體都佝僂成了一團。身邊的老兵緊張的扶起他,關切的問道:

“長官,您沒事吧?是不是胸口上的傷又覆發了?要不要我去找醫生過來看看?”

他沈默著擺擺手,做著長長的深呼吸,努力的平覆胸膛裏那一腔無法抒發的思念之情。他對憨厚的老兵露出安慰的笑容,旋即在車廂最後的角落裏找個了空檔,慢慢的躺下,睡在了一個眼睛上裹著厚厚一圈紗布的士兵身邊。

正要閉上眼睛休息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這個眼睛受傷的士兵手裏握著一塊繡有蘭花的手帕。手帕被士兵攥得緊緊的,仿佛攥著的不是手帕,而是一根足以救命的稻草。看到這一幕時,狄爾森的心,一下子被什麽東西給擊中了,痛得他渾身顫抖,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淚流滿面。

仁安羌解圍戰中,他和鬼子們在燃燒著的油田中激戰,在燃燒著大火的河裏廝殺,被大火燎去了眉毛,燒著了頭發,灼傷了皮膚,甚至胸口上還被鬼子的刺刀深深地捅出了一個洞,那樣的痛都沒讓他的眼睛多眨一下,也沒讓他留下一滴眼淚。可是,現在,當他看見一個思念戀人的受傷士兵時,卻淚如泉湧,難以控制。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動情時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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